◎钱汝平
汪应轸,字子宿,号青湖,浙江山阴人,是弘、嘉之际知名理学家董玘的从外甥(汪应轸母亲与董玘为堂兄妹)。正德十一年(1516)中举人,十二年(1517)会试第二,中进士,选庶吉士。
汪应轸早年受学于母舅董玘之门,深受董氏性格及治学方式的影响。他生性聪颖,弱冠中秀才,即以范仲淹的功业文章自许。为人耿介清高,不入权贵之门。大学士毛纪对他颇为欣赏,想纳他为门生,但汪应轸终身未入毛氏之门。
正德十四年(1520),生性荒淫、只知纵情声色、扰民害民的明武宗决定南巡,汪应轸觉得这是蠹国害民之举,势必会加剧政治的混乱,百姓亦将疲于奔命,因此他上疏劝谏,武宗不予理睬。于是他率翰林院同僚舒芬、曹嘉、江晖、马汝骥等人再次上疏,武宗大怒,对他们施以廷杖,汪应轸几乎毙命。其后被贬为泗州知州。泗州是明王朝祖陵所在地,赋役烦重,土地贫瘠,百姓懒惰,不知农桑,汪应轸于是出资买桑,劝民种植,又募江南女工教以养蚕、缫丝、织作之法,由此民足衣食。武宗南巡,驿卒驰报圣驾将至,随行的宦官们也乘机沿路敲诈勒索,周边县邑彷徨无计,纷纷征抓民夫,备办贡品。而汪应轸岿然不动,有人询其缘故,他说:“皇帝的到来没有确定日期,如果我现在大肆张罗而最终皇帝不来,那就只会劳民伤财,只会给那些宦官和小吏提供中饱私囊的机会。”
为了驱赶那些借武宗南巡名义沿路大肆敲诈勒索的宦官们,汪应轸选派壮士二百人站列在河边,宦官们乘船而来,壮士们乘机大声起哄,喊声震天动地,以示泗州百姓不欢迎你们,宦官们自觉脸面无地,只能悻悻而去。武宗驾驻南京,宦官为了报复,假传圣旨,命泗州进献善于歌舞的美女数十人。汪应轸回奏说:“本州女子粗俗浅陋,没有符合圣意之人。微臣过去曾招募了一些善于养蚕纺织的妇女,请收入宫中,以便在宫中传播养蚕纺织的技术,这实在是有助于圣上的教化的。”这颇可令人发噱的回奏弄得宦官们也无可奈何,只得作罢。
嘉靖元年,汪应轸蒙召回京,任户科给事中。山东矿盗起,流窜入京师及河南境内,朝廷束手无策。汪应轸上奏说:“平定盗贼和抵御贼寇不同。抵御贼寇,只要将其驱赶出境即可。如果为了平定盗贼而听任其流出本地,这是嫁祸近邻之举。凡是自己管辖之地有盗贼作乱,不进行剿灭,以致蔓延到其他地方的地方官,都应从重论处。”建议被朝廷采纳,收到了实效。当时有人举报王阳明在平定宸濠之乱中虚报战功,以致获取了逾分的爵赏,要求予以追夺。作为王阳明的同乡,汪应轸挺身而出,为其剖白心迹,侃侃申辩,云:“不当以谤掩功,沮将来忠义之气。”异议才逐渐平息。
汪应轸在户科给事中任上,一年间连上三十余疏,皆切中时弊。为了便于养亲,汪应轸请求就近改任南京官职,于是平调南京户科给事中,这其实是一个闲职。当时,大礼议之争已起,站在嘉靖皇帝一边的张璁、桂萼也在南京任刑部主事,正在讨论给嘉靖皇帝生父兴献王上皇帝尊号。这二人素知汪应轸大名,想拉拢他帮助自己。然而汪应轸坚持自己的立场,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,他上奏请求遵循礼经,尊崇正道,以安人心,实际上是站在了杨廷和一面,不赞成嘉靖帝给自己生父、母妃崇上尊号。此奏一上,险遭不测。嘉靖三年(1524)春,汪应轸出为江西按察佥事,执法严厉,对权势不稍假借,但他生性平和宽恕,遇到遭受冤枉的死囚,总是尽量为其平反,然而秉性耿介,不能虚与委蛇,从而得罪了上司,被巡抚参劾,因此他上疏请求致仕。朝廷尚未允准,他就直接挂冠而去。巡按江西御史徐岱上书朝廷,认为汪应轸道德文章闻名天下,忠孝节义、居官气节更是众望所归,不宜置其于闲散之地,于是朝廷复命汪应轸以原官视学江西。
在江西提学佥事任上,汪应轸不崇虚华,一再以躬行实践教导诸生。不久因丁父丧而归。服阙,朝廷拟重新起用,然朝命未下而汪应轸已卒。汪应轸晚年陶情于酒,时人谓其外常醉而内独醒,是陶靖节一流人物。卒后,乡人私谥清宪先生。
汪应轸的一生,贯穿着一个“直”字,其性格受乃舅兼恩师董玘的影响甚深。他们二人都是少年科第,可谓春风得意。董氏二十三岁会试第一,殿试第二,授翰林院编修。而汪氏会试第二,殿试二甲第十八名,选翰林院庶吉士,其功名起点,实与董氏相差无几。董氏因耿直清高,廉正自持,不愿与人同流合污,因而被人诬告落职,虽然论者深以其未能致位宰辅为憾,然其实已官至卿贰(董氏官至吏部左侍郎),也算是仕途显达之人了。而汪氏一生可谓沉沦下僚,以五品江西提学佥事结束仕途,未能尽展其才。从其一生行事来看,他不同于乃舅董玘,董玘一生只扮演了文学侍从和理学家的角色,并没有干才和吏才,而汪氏历职地方,实在是一个颇有手腕的干才,其被召离开泗州回京任户部给事中时,泗州父老纷纷前来送行,无不泣下,可见其有遗爱于民。只是生性耿介清高,不能为官场所容。
汪氏为人亦廉洁自守,非义之财,纤毫不取。其丁忧家居时,知府南大吉知其贫困,想以一种特殊方式为他增加一笔收入。当时有一个豪滑石天禄犯罪当死,南大吉说:“如果你能从汪大人处讨得一纸替你说情的短札,你就可免一死。”石氏于是以千金向汪氏求救,汪氏不为所动,严厉斥责,将其赶出家门。有一次,知府南大吉计划修筑禹庙山,陇墙绵延十余里,需拆迁大量的民房。汪氏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之举,他写信给南大吉说:“论理大禹平定水患之功甚大,以一方财力为其修陵,亦无可厚非。然大禹生前生活节俭,茅茨土阶而尽力于平定水患,他难道会忍心破坏民房,为自己修筑帝陵吗?”南大吉得信后,就取消了计划。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汪氏的耿介,他对乡邦父母官为政不善也丝毫不假以辞色。
汪氏的治学亦深受乃舅董玘的影响。董氏治学以四书五经入手,在精研朱熹传注基础上阐述自己的主张,虽然未能开拓新境,但平实妥贴,不出矩矱之外。汪氏对他的学术思想知之甚深,评价也最为合理:“为学以精思实践为主,尤多所自得。公虽博极群书,而以轻自著述为非,故论学多本先儒,不为异说以惑世。”这个评价最能揭示董氏治学的个中三昧,汪氏深受影响就可想而知了。因此,他们甥舅二人对同乡王阳明的力求新异的心学主张是颇有微词的。董学和王学有根本不同,董氏是恪守师承,规行矩步,而王氏却独辟蹊径,自创新说,而汪氏显然属于董学。汪氏的文章,也如同他的治学和性格一样,朴实平直,四库馆臣评价《青湖先生文集》时说:“今观集中诸奏牍,多侃直之言,颇见风采。诗文则率皆朴实,犹守成、弘之旧格。”
汪应轸《明史》有传,汪氏留下的著作不多,目前所知只有《青湖先生文集》十四卷一种,收入《四库全书存目》。要知道,清乾隆时编纂四库全书,明人文集浩如烟海,不可能悉数收入,其著录标准是从严的,能被收入正目和存目中的文集,至少是得到四库馆臣的认同的。象汪氏母舅董玘,仕宦比汪氏显达,名气比汪氏大,其文集《中峰集》却未被收入。因此,笔者认为汪氏及其作品是值得研究的。《青湖先生文集》目前常见的是清同治十一年广州刻本,其最早的明嘉靖刻本,现藏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,已是天壤间难得一见的孤本了。最后以汪氏的同乡、明代嘉靖丙辰科状元诸大绶《江西提学佥事汪公应轸墓志铭》中的一段话为这篇短文作结:“长沙太守季本著公傳(季本也是汪氏同乡,写有《汪应轸传》),謂公立心愿学范文正,而又愿兼善美。文章师韩退之,诗师杜子美,诚慤师司马君实,豪迈師邵荛夫,峭直师包希仁,廉洁师赵闳道,政治师晏平叔,蹇谔陈莹中,孝养师尹彦明,闲恬师林君复,其饮酒怡乐亦慕陶渊明而师之,盖取法于古而成其自好不污者也。远近以为确论。呜呼,若公者,非世之所谓完人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