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高 洋
(一)
有一次去一家饭店吃饭,包厢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,照的竟然是三十多年前家旁边的那条河。
老家则水牌,地名就看得出水多。传说大禹治水的时候,为了测量水位,在此处立了一块牌子,由此得名。只是不晓得后来“测”字怎么变成了“则”字。
从我家老屋出门,左转,穿过一条窄窄的、三四十米长的弄堂,就是河埠头。这条河是浙东大运河的支流,那时候河水清甜,人们的生活离不开河,这河,也是小孩子的乐园。
河里能干什么呢?最热闹是打水仗。一般由两个最强壮的伙伴做头目,用石头剪子布点将,分成两队。下到水里,也不等谁发令,大家就大呼小叫,手脚并用,奋力泼水。因为两队兵力旗鼓相当,这仗常常是难分高下,你冲过来,我攻过去,一时间水花四溅,欢呼声、呐喊声、尖叫声响成一片,那阵势,在我们眼里绝不输金戈铁马的古战场。
“抓人”是常玩的花样。一帮人,设定一个区域,选出一个做“捕快”来抓人,谁被抓到了,他就是下一个“捕快”。这“捕快”若是游得快,抓个人倒也轻松,他选一个比自己游得慢的,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问题。这样一来,年纪小的就有意见,于是就设一个安全区,只要逃到这里,人家就不能抓你。这样的后果是,游戏时常常出现我们称之为“油皮虾”的,他就在安全区附近转悠,远远的见“捕快”来了,他就尖叫着跑进安全区。耐力好也是一个优势,这样的“捕快”往往不屑于抓那些弱小的虾兵蟹将,他要找个水平相仿的,或者平日里对自己不服气的,然后他发起攻击,你游到哪我跟到哪,直把你追得脸色发白,精疲力尽,最终束手就擒。如果以上两个优势都没有,恰巧又成了“捕快”,那就得用点计谋。一般的做法是声东击西。表面上做出奋力追一个人的样子,其实呢,眼睛滴溜溜地转着。常有人觉得既然你已经盯上一个人了,自己也就高枕无忧了,于是优哉游哉,有的,甚至露着肚皮,仰面浮在水上。这时,“捕快”就有了机会,他忽地调转头,闷声不响地朝那家伙游去,等到了跟前,向那露着的肚皮一拍,“肚皮”一声惊叫,想逃已经来不及了。也有从水下出击的。这种“捕快”往往气比较长,他先看准哪个地方人多,然后一个猛子下去,在水下拼命朝那边游。水上的人东张西望,不知道朝哪个方向逃才好,正在犹豫,“捕快”忽然冒出水面,大叫一声。这一下,仿佛一颗手榴弹扔进鸭群中,大家惊慌失措,四散逃窜,但总有一个倒霉的,被“捕快”拿下。也有自作聪明的,当“捕快”钻进水里的时候,他偏往“捕快”的位置游,以为那里最安全。但“捕快”更坏,他有时候扎进水里,潜在原地不动,等时间差不多了,忽然钻出来,那家伙就成了自投罗网的呆子了。
还有,我们那时候就玩跳水。一开始就是从岸上跳下去,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,昂首挺胸,光着身子,喊着:“冲啊!”一下跳进水里。慢慢的,胆子大的,就从桥上往下跳。那桥,少说也有五米高,我有好几次壮着胆子走上桥去,向下一望,又悄悄地退回来。有一次实在被伙伴们激得不行,硬着头皮,纵身一跳,嘴里的尖叫只到一半,人就“啪”一下摔入水中。有了第一次,后面就不再那么怕,只要把身子绷直,脚先落水,五米的高度也没什么大不了。但跳下去的时候,人会有些飘,身子并不一定能直着下去,如果是屁股入水还行,要是肚子先入水,我们称之为“死田鸡”,“啪”一下,火辣辣的疼。前几天奥运会跳水比赛中,就有类似于“死田鸡”的跳法,引来嘲笑一片,其实,如果你曾经从桥上跳下来,也许就不会笑了。
(二)
三四十年前,家乡的交通还是以船为主。走亲访友,上城下乡,大都坐船。
船的选择有两种。一种是慢悠悠的乌篷船,大人称之为“上落船”。我至今不知道乌篷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,也不清楚“上”、“落”两个字是不是这样写,如果是,大概意指这种船是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上上落落,来回载客运货吧。记得小时候,父亲是一家渔网厂的负责人,常有渔网要送到城里去托运,这样的时候,他就会雇一只“上落船”,船上装满货后,如果还有空位,他就会带上我们姐弟几个,揩公家的油,坐一趟船。
另一种选择,是机动的轮船。这种船,它的构成有点像绿皮火车,船头是带发动机、螺旋桨的,后面再拖三四节不带机器的船身。船上四方的蓬,似乎是用水泥浇成,涂着绿色的油漆。船舱里面,排着整齐的简易木凳子,上船的时候,必须跑在前面才能坐到这个凳子,不然就只能在舱外的平台上站着了。但坐在舱内,如果不留意,就有错过上船码头的危险。有一次我妈带着弟弟上城,就错过了码头。幸好那是夏天,船过了码头后,继续前进,当它开到我家门前时,妈妈和弟弟索性跳到河里,游回了家。当然,人们都还是乐意坐在船舱里,如果能找到位置,坐在船里,望望窗外的风景,再吃上一根木头箱子敲过来的白糖棒冰,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了。
对于我们孩子来说,这种机动的轮船,还另有一种乐趣,那便是拖船。
怎么拖呢?原来这种轮船,为了在靠岸的时候减少碰撞,保护船身,一般都在船头船尾的下沿包一排厚厚的橡胶。当船远远地开来时,我们就慢慢地迎上去,等船到了眼前,你得眼疾手快,猛地伸出手去,攀住那层橡胶。于是乎,快速前进的船就拖着你一起走了。你只觉得白花花的水流持续不断地、飞快地滑过身子,那痒滋滋、凉飕飕的感觉,能乐得你叫出声来。
(三)
拖船既是如此有趣,以至后来,我们将轮船的航班摸得一清二楚,哪个点有船开过,伙伴们就会不约而同,提前到河埠头等着。
大家最盼望的是“对头班”。别的班次,你拖的时候是舒服,但拖一段就得放手,拖得越远游回来的路也越长。“对头班”则不同。下午一点左右,从城里有班轮船下来,我们拖上,舒舒服服地在水里滑行二三里路,放开。大约四五分钟后,从对面又有一班轮船过来,我们再次一拥而上,拖着船回到原地。这相当于毫不费力地做了一次免费的旅行。
不过也有意外的时候。有一次拖“对头班”,第一班船放开,等了片刻,我老远看到第二班船过来,早早做好了准备。谁料那天轮船开得特别快,第一节船没能够着,我心里就有点慌。再靠近一点,我伸着一只手,眼睛紧盯着那几块黑橡胶。到了!我的手顺势一抓,攀住了!然而在拖住船的一刹那,我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原来我那天穿的短裤,松紧带有点松,加上船快水急,攀住船的同时,裤子一下子就从腰间溜了下去。我连忙用脚尖一勾,勾住了,但水势太急,我又赶紧松开手,想去抓住裤子,悲剧的是,几乎与此同时,湍急的水流邪恶地将我的短裤裹挟走了。
结果你知道,短裤溜走了,轮船也开走了。两三里的路,我游游停停,到后来实在是游不动了,只好来到岸边,张望了好久,发现大中午的,路上也没什么人,一咬牙,走上岸,遮遮掩掩,羞羞答答,跑回家里去了。
此后一段时间,我就对“对头班”产生了恐惧,好在还有其他的选择。有一种水泥船,船身大而狭长,敞着口,专门载货。而且它运输的货物,大都是当时绍兴钢铁厂的矿石、煤炭之类,我们就将它统称为“绍钢轮船”。“绍钢轮船”每次载货,都是满满一船,有时候,货物甚至把船身压得只高出水面五六公分,让人担心来个大浪就能把它击沉了。因为船身吃水深,或者又出于安全的考虑,“绍钢轮船”向来都开得很慢,一帮胆子小的,或者拖不住客船的孩子,都喜欢拿它过过瘾。远远的,它“叭——”的一声叫,仿佛是在提醒你它要来了。然后,你得等它一会儿,它慢悠悠地过来了,你游上去,轻轻松松就能抓住它的船舷。因为拖着不如轮船刺激,我们干脆就爬上船去,绕着船舷走一圈,或是在船头坐着吹会儿风。我们这样干时,开船的大都不会生气,他们默不作声,笑眯眯地看着你。他们长途运输太寂寞,正好借此解解闷。
真的没船时,我们也拖那种用手摇橹的水泥船。但摇橹本就是个力气活,船头再拖几个人,摇起来就更费力。因此,你刚拖上,摇橹的就会骂骂咧咧,有的甚至放下橹,跑过来作势要打你。当然,他不会真打,况且也打不到,他还没靠近,我们早就松了手,并且用力向船上泼一阵水,然后一个猛子,逃之夭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