娄国忠
1946年1月,东吴大学女生小X参加《上海文化》月刊举办的“你最钦佩的一位作家”读者调查。她不填巴金,不选茅盾,偏偏写上“施济美”,惹来旁边男生一番理论。小X理直气壮:“就许你们爱巴金,不许我们爱施济美!你们哪里知道人家的妙?看看自古以来家长棒打鸳鸯散的故事,莫不是情人双双心甘情愿自杀殉情,从梁祝到罗米欧朱丽叶概不能免。可你看施济美的《鬼月》里,偏偏是伤心妇把个窝囊汉先推到水里再跳河,完全操纵这一出‘双双自杀’。你看《春花秋月何时了》里的蓝婷,再不做茶花女,再不信罗米欧,直看穿那年轻俊美痴心汉仅是为金钱。从东吴大学出来的小姐作家们个个有妙笔,比如那练元秀一篇《神秘的王先生》就能把巴金笔下不屈的觉慧和柔弱的觉民拼在一人身上共存。看俞昭明笔下的专员夫人,固然不是个好东西,不过自古只有男人可做陈世美女人只该做杜十娘的理再也行不通了,她竟把老公算计个透,痛快!”
这场调查的结果,一位女作家排在了巴金、郑振铎、茅盾之后高居第四,不是张爱玲,不是苏青,而是一个名叫施济美的绍兴人!在1940年代,她和汤雪华、俞昭明、邢禾丽、郑家瑷、杨依芙、练元秀、程育真等一溜东吴大学毕业的女士叱咤海上文坛,号称小姐作家,当时有“东吴派女作家群”之称。她们不是专职作家,各有职业,可都凭着一支巧笔大放光彩,万人追捧。其中以施济美的作品最多,影响最大,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。此后60年,她却黯然失色,与张爱玲一样遭人遗忘,直到199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一套“虹影丛书”——“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”,她的小说集《凤仪园》被收入其中,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“东吴派女作家群”小说合集《小姐集》,她的名字才重见天日,并逐渐为人所知。
施济美(1920-1968),笔名梅子、方洋、梅寄诗、薛采蘩等,祖籍浙江绍兴,生长于北京。一个现代小说作家,不见于任何文学史的人,她的才华和不幸,又一次验证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说法,这不单是她个人的不幸,而更是时代的不幸。
施济美的父亲施肇夔供职于北洋政府外交部,是民国著名外交家顾维钧的得力助手。1927年国民党政府南迁后,全家随父亲搬到南京。她早慧。1935年就读于上海培明女子中学,年方15岁便小荷初露尖尖角,为上海名杂志《万象》、《紫罗兰》写小说——而张爱玲在四十年代才挟着《沉香屑》拜见周瘦鹃。
在培明女子中学时,施济美与同窗俞昭明结为好友,“夜深闻私语,月落如金盆”,分享着青春的秘密。一次,有个大男孩来找俞昭明,他高高的个子,眉清目秀,笑起来面颊上常会出现两个小酒窝,有着世家子弟特有的良好风度。施济美告诉他:俞昭明刚出去。他犹豫着转身欲走。施济美奉上香茗,软言款语,让他等等,兴许俞昭明一会儿就回来。俞昭明回来,见施济美和来人聊兴正浓,好不惊讶:此人是她弟弟,上海浦东高中学生,他不善言辞,在陌生女生面前常腼腆得一句不出,却在施济美面前“打”开自己,真正奇怪。此后,俞允明便频频现身培明女中。说是来找姐姐,施济美不在,他魂不守舍;听到施济美的吴语呢哝,他的眼便清亮如山泉!初恋,分明激荡在一对少男少女的眉眼间。
1937年夏,施济美、俞昭明、俞允明三人一同考入东吴大学经济系。在东吴,施济美是最具才情的女生,深受男生恋慕,可她的眼里只有俞允明。他俩在学业上并进,在爱空里翱翔,天是那么蓝,树是那么绿,校园的风花雪月,令人迷醉。生逢乱世,这对有情人只能选择“重志轻别离”。“八·一三”事变后,心存高远之志的有为青年皆奔向大后方,一面抗日,一面求学。俞允明不甘落后,改入武汉大学就读。施济美多希望与俞允明结伴同行,可她只能留守“孤岛”,父亲远在西欧,作为长女,她有侍奉母亲、照顾弟妹的责任。施济美情难舍,却也以男友的爱国情怀为荣,依依送别恋人,相约鸿雁传书。
施济美并非养尊处优的闺阁弱女,关键时刻,她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,颇具巾帼风采。南京沦陷,日寇大屠杀,身为中国驻法大使馆一级参赞的施肇夔仍在巴黎,无法回国接家眷安置重庆。施济美镇静地聚集施、俞两家弱小,紧急制定出逃上海方案。一行人从挹江门出南京城,渡江到江北。或取道水路乘民船,或从陆路乘独轮小车,一路上,施济美敏于观察善于决断,在日本鬼子及兵痞恶霸的夹缝中逃生,凭着过人的勇气及智力,多次使施、俞两家逢凶化吉、幸免于难,随身物品皆没有遭到损失,平安抵达上海。
1938年11月底,武汉大学因战事西迁乐山。乐山是西南地区的旅游名胜地,俨然世外桃源。俞允明身在乐山心系故园,父母年迈多病,姐姐和女友在上海东吴大学读书,他每月寄封家书,半月寄封情书。数着日子,盼着和施济美再度重逢。谁知,她却盼到了来自武大的噩耗:“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机轰炸乐山时不幸遇难身亡,希节哀。”19岁的花季女孩痛失初恋。
施济美强忍悲痛,以俞允明的名义写家书给父母,欣喜地告诉二老:他获得机会去法国施济美父亲处求学深造。接到家书,二老还要施济美代他们复信。老人说一句,她写一句。有时,二老还问儿子什么时候回家结婚,写完这样的信,施济美每每接近于崩溃。她的泪,濡湿在夜阑人静时的梦醒时分。抗战胜利后,施济美曾试着把不幸消息告诉俞伯母,俞伯母因伤心过度最终离世。此后,施济美便苦造“家书”,让俞老伯颐养天年。
1942年,施济美从东吴大学经济系毕业,“珍珠港事件”发生,日寇进入租界,“孤岛”全面沦陷,远在巴黎驻法大使馆任职的父亲对家中的接济完全中断。即便如此,施济美仍然拒绝到待遇优厚却有日资背景的保险公司任职,宁可做收入微薄的教师,守于清贫,以“执教授业解惑”为终身职业,甚至更因朋友中有中共地下党员而一度受到日本人的搜捕,被迫到苏州俞昭明的住所暂避。
文字是痛苦的出口。从1938年6月18日在《青年周报》上发表《死的滋味》开始,施济美的作品不断见于《万象》、《小说月报》、《紫罗兰》、《春秋》、《万岁》、《第二代》、《潮流》等刊物,共发表了数十万字的小说和散文。众多杂志因刊有施济美的文章而销路大增。《蓝园之恋》、《紫色的罂粟花》等以自身爱情悲剧为情感依托的言情小说受到广大青年读者的欢迎,短篇小说《小不点儿》曾入选1944年12月谭正璧编选的《当代女作家小说选》。抗战胜利后,《凤仪园》、《群莺乱飞》、《圣琼娜的黄昏》、《井里的故事》、《鬼月》等高质量的作品相继问世,标志着她文学创作道路的巨大拓展,长篇小说《莫愁巷》更代表了她创作生涯的高峰,后在香港出版并被拍成了电影。1947年,上海大众出版社出版了施济美的小说集《凤仪园》,1948年,上海大地出版社出版了施济美的小说集《鬼月》。
施济美是一个生活态度和艺术态度都极为严肃的作家,她不认同张爱玲、苏青等人津津乐道的都市市民人生哲学,也不汲汲于世俗的物与欲。她对世俗中的上海“都市漩流”始终充满一种厌憎感和陌生感。上海沦陷期间,张爱玲漠视民族大义,与文化汉奸胡兰成发生“乱世之恋”;苏青离婚后,为了生活,格调放得更低,经常出入于大汉奸周佛海、陈公博等人的客厅,为时人所垢病。施济美则始终坚持民族尊严、民族意识,严格遵守“提倡气节”,“彼此砥砺,不当汉奸”的做人原则,从不在有敌伪嫌疑的刊物上发表作品。
读施济美的小说集,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篇《小三的惆怅》。故事很简单,通过小妹小三和一群动物,描写了一个天真女孩对动物的爱。整篇语言运用巧妙,读后使人会心一笑。请看:
“‘雪里拖枪’”我也学着她刚才的神气,撅起了嘴。她瞧着我不信,于是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大套:“你不知道什么是‘雪里拖枪’吧?你说尾巴丑,好就好在这条尾巴,你瞧!全身白毛,配条黑尾巴,不是‘雪里拖枪’是什么?要是脑门子上再加两块黑毛,那就叫‘棒打双桃’,你听见过没有?”……后来这只“雪里拖枪”败露了,原来是小三把猫咪的尾巴用颜色染了。加上猫咪的叫声不好听,被大家称为“一副天生的麒派嗓子”,小三岂不再次惆怅。
作者仅有的这篇温馨的文字对女孩的描写,看来只有杨绛的《记杨必》中对妹妹的描述和这篇有的一比,时间却相隔了近50年之久。
施济美高额凤眼,人美才高,多情讲信义,追求者络绎不绝,她却固守着初恋情怀,终生不嫁。解放后,她淡出文坛,献身教育,一直在上海七一中学执教,是语文组的骨干教师。她讲课生动,解说中肯,将语文课上成艺术,曾多次举行观摩教学,因成绩突出被誉为“施济美水平”。在文化大革命中,施济美只是一名老师,命运却让她为自己所信仰的文化付出了生命,她受到冲击,不堪受辱,以死抗争,于1968年5月8日深夜与同事林丽珍一起在学校宿舍悬梁自尽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上海有关方面为她举行了追悼会。